乙酉二月

【水底魚】（凈扮蘇昆生背包裹騎驢急上）戎馬紛紛，煙塵一望昏；魂驚心震，長(zhǎng)亭連遠(yuǎn)村。（丑扮執(zhí)鞭人趕呼介）客官慢走，你看黃河堤上，逃兵亂跑，不要被他奪了驢去。（凈不聽，急走介）（雜扮亂兵三人迎上）棄甲掠盾，抱頭如鼠奔；無暇笑哂，大家皆敗軍，大家皆敗軍。

（遇凈，推下河，奪驢跑下）
（丑趕下）
（凈立水中，頭頂包裹高叫介）救人呀，救人呀！
（外扮舟子撐船，小旦扮李貞麗貧妝上）

【前腔】流水渾渾，風(fēng)濤拍禹門；堤邊浪穩(wěn)，泊舟楊柳根。（欲泊船介）（小旦喚介）駕長(zhǎng)，你看前面淺灘中，有人喊叫；我們撐過船去，救他一命，積個(gè)陰騭如何？（外）黃河水溜，不是當(dāng)耍的。（小旦）人行好事，大王爺爺自然加護(hù)的。（外）是，是，待我撐過去。（撐介）風(fēng)急水緊，舍生來救人；哀聲迫窘，殘生一半魂，殘生一半魂。

（近凈呼介）快快上來，合該你不死，遇著好人。（伸篙下）
（凈攀篙上船介，作顫介）好冷，好冷！
（外取干衣與凈介）
（小旦背立介）
（凈換衣介）多謝駕長(zhǎng)，是俺重生父母。（叩介）
（外）不干老漢事，虧了這位娘子叫我救你的。
（凈作揖起，驚認(rèn)介）你是李貞娘，為何在這船里？
（小旦驚認(rèn)介）原來是蘇師父。你從何處來？
（凈）一言難盡。
（小旦）請(qǐng)坐了講。
（坐介）
（外泊船介）且到岸上買壺酒吃去。（下）

【瑣窗寒】（凈）一從你嫁朱門，鎖歌樓，疊舞裙；寒風(fēng)冷雪，哭殺香君。（小旦掩淚介）香君獨(dú)住，怎生過活。（凈）他托俺前來尋訪侯郎。征人戰(zhàn)馬，侯郎無信，茫茫驛路殷勤問。（小旦問介）因何落水？（凈）正在堤上行走，被亂兵奪驢，把俺推下水的。蒙救出濁流，故人今夕重近。

（小旦）原來如此，合該師父不死，也是奴家有緣，又得一面。
（凈問介）貞娘，你既入田府，怎得到此？
（小旦）且取火來，替你烘干衣裳，細(xì)細(xì)告你。
（小旦取火盆上介）

（副凈扮舟子撐船）
（生坐船急上）才離虎豹千林霧，又逐鯨鯢萬里波。（呼介）駕長(zhǎng)，這是呂梁地面了，扯起篷來，早趕一程；明日要起早哩。
（副凈）相公不要性急，這樣風(fēng)浪，如何行的。前面是泊船之所，且靠幫住一宿罷。
（生）憑你。
（泊船介）
（生）驚魂稍定，不免略打個(gè)盹兒。（臥介）
（凈烘衣，小旦旁坐談介）奴家命苦，如今又不在那田家了。想起那晚——

【前腔】匆忙扮作新人，奪藏嬌，金屋春；一身寵愛，盡壓釵裙。（凈）這好的狠了。（小旦）誰知田仰嫡妻，十分悍妒。獅威勝虎，蛇毒如刃。把奴揪出洞房，打個(gè)半死。（凈）呀，呀！了不得，那田仰怎不解救。（小旦）田郎有氣吞聲忍，竟將奴賞與一個(gè)老兵。（凈）既然轉(zhuǎn)嫁，怎么在這船上。（小旦）此是漕標(biāo)報(bào)船，老兵上岸下文書去了。奴自坐船頭，舊人來說新恨。

（生一邊細(xì)聽介）
（聽完起坐介）隔壁船中，兩個(gè)人絮絮叨叨，談了半夜，那漢子的聲音，好似蘇昆生，婦人的聲音，也有些相熟；待我猛叫一聲，看他如何？
（叫介）蘇昆生！
（凈忙應(yīng)介）那個(gè)喚我？
（生喜介）竟是蘇昆生。（出見介）
（凈）原來是侯相公，正要去尋，不想這里撞著。謝天謝地，遇的恰好。
（喚介）請(qǐng)過船來，認(rèn)認(rèn)這個(gè)舊人。
（生過船介）還有那個(gè)？
（見旦驚認(rèn)介）呀！貞娘如何到此，奇事奇事，香君在那里？
（小旦）官人不知，自你避禍夜走，香君替你守節(jié)，不肯下樓。
（生掩淚介）
（小旦）后來馬士英差些惡仆，拿銀三百，硬娶香君，送與田仰。
（生驚介）我的香君，怎的他適了？
（小旦）嫁是不曾嫁；香君懼怕，碰死在地。
（生大哭介）我的香君，怎的碰死了？
（小旦）死是不曾死，碰的鮮血滿面；那門外還聲聲要人，一時(shí)無奈，妾身竟替他嫁了田仰。
（生喜介）好，好！你竟嫁與田仰了，今日坐船要往那里去？
（小旦）就住在船上。
（生）為何？
（旦羞介）
（凈）他為田仰妒婦所逐，如今轉(zhuǎn)嫁這船上一位將爺了。
（生微笑介）有這些風(fēng)波，可憐，可憐！（問凈介）你怎得到此？
（凈）香君在院，日日盼你，托俺寄書來的。
（生急問介）書在那里？

【奈子花】（凈取包介）這封書不是箋紋，摺宮紗夾在斑筠。題詩定情，催妝分韻。（生接扇介）這是小生贈(zèng)他的詩扇。（凈指扇介）看桃花半邊紅暈，情懇！千萬種語言難盡。

（生看扇問介）那一面是誰畫的桃花？
（凈）香君碰壞花容，濺血滿扇，楊龍友添上梗葉，成了幾筆折枝桃花。
（生細(xì)看喜介）果然是些血點(diǎn)兒，龍友點(diǎn)綴，卻也有趣。這柄桃花扇，倒是小生之寶了。
（問介）你為何今日帶來？
（凈）在下出門之時(shí)，香君說道，千愁萬苦俱在扇頭，就把扇兒當(dāng)封書罷！故此寄來的。
（生又看，哭介）香君香君！叫小生怎生報(bào)你也！
（問凈介）你怎的尋著貞娘來？
（凈指唱介）

【前腔】俺呵，走長(zhǎng)堤驢背辛勤，遇逃兵推下寒津。（生）呵呀！受此驚險(xiǎn)。（問介）怎的不曾濕了扇兒？（凈作勢(shì)介）橫流沒肩，高擎書信，將蘭亭保全真本。（生拱介）為這把桃花扇，把性命都輕了，真可感也。（問介）后來怎樣呢？（凈）虧了貞娘，不怕風(fēng)浪，移船救我。思忖，從井救別人誰肯。

（生）好好！若非遇著貞娘，這黃河水溜，誰肯救人。
（小旦）妾本無心，救他上船，才認(rèn)的是蘇師父。
（生）這都是天緣湊巧處。
（凈）還不曾問侯相公，因何南來？
（生）俺自去秋隨著高杰防河，不料匹夫無謀，不受諫言；被許定國(guó)賺入睢州，飲酒中間，遣人刺死。小生不能存住，買舟黃河，順流東下。你看大路之上，紛紛亂跑，皆是敗兵，叫俺有何面目，再見史公也。
（凈）既然如此，且到南京，看看香君，再作商量。
（生）也罷，別過貞娘，趁早開船。
（小旦）想起在舊院之時(shí)，我們一家同住；今日船中，只少一個(gè)香君，不知今生還能相見否。

【金蓮子】一家人離散了，重聚在水云。言有盡，離緒百分；掌中嬌養(yǎng)女，何日說艱辛。

（生）只怕有人蹤跡，昆老快快換衣，就此別過罷。
（凈換衣介）
（生、凈掩淚過船介）
（凈）歸計(jì)登程猶未準(zhǔn)。
（生）故人見面轉(zhuǎn)添愁。
（副凈撐船下）
（小旦）妾心厭倦煙花，伴著老兵度日，卻也快活。不意故人重逢，又惹一天舊恨；你聽濤聲震耳，今夜那能成寐也。

悠悠萍水一番親，舊恨新愁幾句論；
漫道浮生無定著，黃河亦有住家人。

關(guān)鍵詞：桃花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