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自宋代張炎的《疏影·梅影》

黃昏片月。似碎陰滿地，還更清絕。枝北枝南，疑有疑無，幾度背燈難折。依稀倩女離魂處，緩步出、前村時(shí)節(jié)。看夜深、竹外橫斜，應(yīng)妒過云明滅。

窺鏡蛾眉淡抹。為容不在貌，獨(dú)抱孤潔。莫是花光，描取春痕，不怕麗譙吹徹。還驚海上燃犀去，照水底、珊瑚如活。做弄得、酒醒天寒，空對(duì)一庭香雪。

當(dāng)一片涼月在黃昏中升起來時(shí)，它就像那灑滿地上的碎陰，甚至比這還更清絕。無論是北枝還是南枝，看上去都似有似無。好幾次想去折取一枝，可是一背著燈光，就尋找不到了。當(dāng)那位倩女的精魂輕飄飄地離開軀體，慢悠悠地走出村前來的時(shí)候，看見梅花橫斜在深夜的竹林旁，隨著云彩飄過，這影子也輕盈地閃動(dòng)起來，她想必會(huì)嫉妒吧。

對(duì)著鏡子，淡淡畫出蛾眉。是啊，修飾儀容，不在外貌美艷，而在于心靈的孤高純潔。莫非這盈盈的光影，本是美人眉心那朵梅花妝的印跡，因此任憑高樓上《梅花落》的曲子吹了又吹，它都全不在意。啊，它又像人們?cè)诖蠛?上燃亮犀角時(shí)，吃驚地看見水中的珊瑚忽然活動(dòng)起來，我看著、猜著、想著，慢慢酒醒了。一切幻影都消失了，眼前只有滿庭香雪也似的梅花開放著，在寒冷的天氣里。

疏影：詞牌名，又名“疏影慢”“綠意”“綠影”暗綠“佳色”“解佩環(huán)”。雙調(diào)一百十字，前段十句五仄韻，后段十句四仄韻。雙調(diào)一百十字，前段九句五仄韻，后段十句四仄韻；雙調(diào)一百十字，前后段各十句、四仄韻等變體。

倩女離魂：唐陳玄佑傳奇小說《離魂記》中載：張鎰在衡州做官，把女兒倩娘許給他的外甥王宙，兩人亦互相愛慕。后張鎰?dòng)职奄荒镌S給別人，王宙知道后憤而離去。夜半，倩娘忽到王宙船中，兩人遂一同逃往四川。五年后，倩娘回娘家探親，誰(shuí)知起來迎接的正是她自己本人，兩身遂合而為一。原來在家的是軀殼，回來的是靈魂。

為容：修飾儀容。

莫是：莫非。

春痕：指女子的眉。

麗譙：華美的高樓。

做弄：作弄，指被梅影引起了前面各種想像與幻覺。

梅、蘭、竹、菊，古人稱之為“四君子”。其中梅以纖塵不染，高潔雅致為世人所稱。古人說：梅以韻勝，以格高，即說于此。古今詩(shī)詞諸家詠梅者眾，而張炎的這首詠梅詞立意深遠(yuǎn)，其超脫了梅的形質(zhì)本體，專詠梅影，其意似在韻格之外。

這首詞，上片從不同的角度來寫梅影：以滿地碎陰寫梅影，以“疑有疑無”的幻象寫梅影，贊揚(yáng)梅的難于折曲的品格，以傳奇故事寫梅影，以過云寫梅影；下片以鏡中美女寫梅影，以春痕寫梅影，以水中珊瑚寫梅影，以香雪比梅，贊揚(yáng)梅又香又潔白的品格。全詞觀察細(xì)膩，感受獨(dú)特，想象豐富，有虛有實(shí)。

上片首先，“黃昏片月”，寫梅而先言片月，繼承古人詠梅傳統(tǒng)，即詠梅影必先寫月，以月來襯托梅影，為梅影的出現(xiàn)準(zhǔn)備了條件。接下來，詞人精雕細(xì)刻，為月下梅影傳神寫照。詞人從七個(gè)方面刻畫梅影，這里姑且稱為“梅影七筆”。曰：“清絕影”，“疑似影”，“縹緲影”，“竹外影”，“淡潔影”，“貞固影”，“玲瓏影”。七筆連環(huán)，惟妙惟肖。初筆“似碎陰滿地，還更清絕”，寫“清絕影”。

詞人先以“碎陰”比喻梅影，進(jìn)而又用“還更清絕”，以“清絕”形容梅影纖塵不染，絕頂高潔的品格。一個(gè)“清”字，道出梅的出凡脫裕。以前的詩(shī)詞名家都曾詠梅，曰：“雪魄冰魂”，“冰肌玉骨”，而這里一個(gè)“清”字更是比“雪”、“冰”、“玉”高出一籌，且是“清”至于“絕”，更是使人產(chǎn)生更多馳騁想象的余地。

以“枝北枝南，疑有疑無，幾度背燈難折。”三句寫“疑似影”。梅影既至清絕，使詞頓生愛意，欲得而甘之，因而枝南枝北，環(huán)繞尋覓，及至“背燈”折取，卻又不可捉摸。“背燈”是指離開燈光。作者用“幾度”，“疑有疑無”，“背燈難折”，了了幾筆，勾畫出詞人對(duì)梅影的摯愛，及至到了難舍難分，迷離悄恍的境界，確實(shí)為神來之筆。

第三筆，“依稀倩女”幾句，寫“縹紗影”。“倩女離魂”出自唐代陳玄祐的小說《離魂詞》，言衡州張鎰之女倩娘與表兄王宙相戀，但因鎰將女另配他人，使王宙含恨離去。倩娘與王宙感情至深，聞王宙離去，神魂離殼于夜間追到王宙船上，隨其入蜀。倩娘也因而從此臥床不起。及至五年后，兩人回倩娘家，房?jī)?nèi)臥病的倩娘聞聲相迎，兩女遂合為一體。從此兩人才得到圓滿的結(jié)局。詞人在此以倩女比梅，而又以其“魂”比梅影，魂從倩女出，影從梅中來，其比喻之巧妙，令人嘆服。一個(gè)“魂”字使梅影的輕盈縹緲脫然而出。“緩步”兩句更使這首詞描述的梅影活化，使人神往。

第四筆，“看夜深、竹外橫斜，應(yīng)妒過云明天”寫了“竹外影”。“竹外”出自蘇軾《和秦太虛梅花》有“竹外一枝斜更好”的詩(shī)句，“橫斜”出自林逋詠梅名句“疏影橫斜水清淺”。詞句以“橫斜”來指梅影，短短幾句以忽明忽暗的云彩，以歲寒三友的竹襯托出梅影的美好，襯托梅的高潔。

第五筆，詞的下片，以“窺鏡蛾眉”三句寫“淡潔影”，詞人不再寫月下之梅，竹外之梅，而寫鏡中之梅。在詞人眼里，鏡中更顯梅的清絕圣潔。深夜，皎潔的月光把梅影映照在屋內(nèi)鏡面上。一個(gè)“窺”字，立刻使人一種美人臨窗，飄然欲入的美感。一個(gè)“淡”字又給人美自天然雕刻的感覺。“為容不在貌”化用杜荀鶴《春宮怨》“承恩不在貌，教妾若為容”句意。但詞人又翻陳出新加上了“獨(dú)抱孤潔”一句，柳貌而揚(yáng)神，道出梅影的潔身自好，獨(dú)抱孤潔的追求。這句話是全詞的主旨所在，詞人不平的遭遇，內(nèi)心的憤懣，對(duì)美的追求，種種復(fù)雜的內(nèi)心世界，都深深地隱含在其中，使人回味。

“莫是花光，描取春痕，不怕麗譙吹徹。”三句，寫“貞固影”。花光即僧仲仁，宋代蘅州花光山長(zhǎng)老，與蘇軾、黃庭堅(jiān)同時(shí)，黃曾詩(shī)言“雅聞花光能畫梅，更乞一枝洗煩惱”，可見其畫筆之神。“莫是花光”以疑問的語(yǔ)氣表達(dá)出肯定的語(yǔ)氣。這娟娟的梅影，難道是花光和尚筆下所描取的一痕春色嗎？“麗譙”指城門上的城樓。“不怕麗譙吹徹”，寫出梅超俗脫凡，貞而不墮，孤潔長(zhǎng)存，即使城樓號(hào)角吹響也無所畏懼。梅的傲風(fēng)霜笑雪雨，其鐵骨幽香，不知激勵(lì)了多少仁人志士。詞人在此的含意，熟悉張炎的讀者都會(huì)不言自明。

“還驚海上然犀去，照水底、珊瑚如活。”三句是“寫玲瓏影”。“燃犀”出自《晉書。溫嶠傳》，用晉溫嶠在采石機(jī)燃犀牛角照水底靈怪的故事。依者極具渲染地描寫海底的珊瑚，言其玲瓏晶瑩，活靈活現(xiàn)。其實(shí)用意在以盡珊瑚之美，目的在于表現(xiàn)梅影形象之美。

全詞以那么多的篇幅，七筆連環(huán)，描寫梅影。把“影”寫活，呼之欲出。然而詞的末句，筆鋒一轉(zhuǎn)，原來是酒醒天空，空對(duì)一庭香雪，使讀者從那迷離神往的境界出脫醒悟：原來一切美好的境界，卻因?yàn)椤熬啤痹谧龉郑硌劭词澜纾茐?mèng)似幻還似真！“酒醒”還有一個(gè)典故：隋時(shí)趙師雄遷羅浮，日暮于林間酒肆旁，見一美人淡裝素服出迎，與語(yǔ)，芳香襲人。因與扣酒家共飲。雄醉寢，及至酒醒，始知身在梅花樹下，美人已去，雄惆悵不已，才知是遇上了梅花神（《龍城錄》）。全詞用典頗多，而此故事最是貼切。倩女離魂不就是這樣的梅花神嗎？怎樣才能寫好“梅影”，這首詞給了讀者太多的啟示。

張炎 : 張炎（1248年－1320年），字叔夏，號(hào)玉田，晚年號(hào)樂笑翁。祖籍陜西鳳翔。六世祖張俊，宋朝著名將領(lǐng)。父張樞，“西湖吟社”重要成員，妙解音律，與著名詞人周密相交。張炎是勛貴之后，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