為樂未幾時。遭時崄巇。逢此百罹。零丁荼毒。愁苦難為。
遙望極辰。天曉月移。憂來填心。誰當我知。戚戚多思慮。
耿耿殊不寧。禍福無形。惟念古人遜位躬耕。遂我所愿。
以茲自寧。自鄙棲棲。守此末榮。暮秋烈風。昔蹈滄海。
心不能安。攬衣瞻夜。北斗闌干。星漢照我。去自無他。
奉事二親。勞心可言。窮達天為。智者不愁。多為少憂。
安貧樂道。師彼莊周。遺名者貴。子遐同游。往者二賢。
名垂千秋。飲酒歌舞。樂復何須。照視日月。日月馳驅。
轗軻人間。何有何無。貪財惜費。此一何愚。鑿石見火。
居代幾時。為當歡樂。心得所喜。安神養性。得保遐期。
為樂未幾時。遭世崄巇。逢此百罹。零丁荼毒。愁懣難支。
遙望辰極。天曉月移。憂來填心。誰當我知。戚戚多思慮。
耿耿不寧。禍福無刑。唯念古人。遜位躬耕。遂我所愿。
以茲自寧。自鄙山棲。守此一榮。暮秋烈風起。西蹈滄海。
心不能安。攬衣起瞻夜。北斗闌干。星漢照我。去去自無他。
奉事二親。勞心可言。窮達天所為。智者不愁。多為少憂。
安貧樂正道。師彼莊周。遺名者貴。子熙同巇。往者二賢。
名垂千秋。飲酒歌舞。不樂何須。善哉照觀日月。日月馳驅。
轗軻世間。何有何無。貪財惜費。此何一愚。命如鑿石見火。
居世竟能幾時。但當歡樂自娛。盡心極所嬉怡。安善養君德性。
百年保此期頤。
① 樂府云。右一曲本辭。○《樂府詩集》四十三。廣《文選》十二。《詩紀》六。○逯案。廣《文選》此辭分解書之。與下奏曲混淆。
② 飲酒下為趨。樂府云。右一曲晉樂所奏。○《宋書》樂志。《樂府詩集》四十三。《詩紀》六。
這首詩收在《樂府詩集》中,附在《相和歌辭》十八之后,歸為“大曲”。《宋書·樂志》曰:“大曲十五曲:……十一曰為樂。”黃節在《漢魏樂府風箋》中說:“《為樂》一篇即《滿歌行》,郭茂倩《樂府詩集》獨標曰大曲,非于相和三調以外別有所謂大曲也;蓋以大曲十五,其十四曲有調,《獨《為樂》一篇其調已亡,只有其辭,無由列于相和及三調之內,故附三調后而別標曰大曲。”《滿歌行》二首,一首為晉樂所奏,一首為本辭,其內容相同,只有個別句子的差異。這里所錄為本辭。
“感于哀樂,緣事而發”的漢樂府民歌,絕大部分產生于東漢。這首詩產生于東漢后期。這一時期,社會動亂,戰禍延及各地,人們都痛切地感到人生無常,一般趨向消極悲觀。而在封建政權機構內部,宦官和外戚的斗爭異常激烈,政局變動如轉輪,為擺脫這種政治斗爭旋渦,遠禍全身,老莊的隱逸思想便在封建官吏中滋生蔓延開來。這首詩正是反映這樣的社會現實的。
《滿歌行》可分五解。
從開頭到“誰當我知”為第一解,寫亂世逢憂不被人理解。”為樂未幾時,遭時險倫,逢此百離”三句寫亂世逢憂。“為樂”,此指踏入仕途。“崄崄”,本指山路危險,此指時世傾危。 “離”,同“罹”,憂也。這三句是說,踏入仕路不長時間,便遇到了亂離的世道,各種憂患叢集一身。 “伶丁荼毒”以下六句寫其不被人理解。 “荼毒”,苦痛。 “愁苦難為”,是說愁苦是難治的病。 “極辰”,就是極星,即北極星。這幾句是說, 自己感到孤獨痛苦,卻沒有法子擺脫,以致夜不成眠,滿腹愁思而又不能被人理解。
從“戚戚多思慮”到“守此末榮”為第二解,傾吐躬耕隴畝之志。“戚戚多思慮,耿耿殊不寧”二句寫其憂懼多慮、心事重重很不平靜的痛苦心境。原因是什么呢?是“禍福無形”。“禍福”,此偏用“禍”字義。這句寫得很有分量,點出了政局多變的時代,今日座上客,明天階下囚的官場現實。“惟念古人,遜位躬耕。遂我所愿,以(茲)自寧”四句是說,只追念許由一類古人,象他們一樣淡泊功名,躬耕隴畝,滿足我的愿望,以此來求得內心的平靜。這便是詩人的志向。 “自鄙凄凄,守此末榮”二句進一步否定官場,來突出肯定隱逸的志向。“凄凄”,匆匆忙忙席不暇曖的樣子,此指官場公務繁忙。 “末榮”,指其爵微祿薄。
從“暮烈風”到“勞心可言”為第三解,寫將歸隱志向赴諸行動時的思想顧慮。 “莫秋烈風,昔蹈滄海,心不能安”三句概括寫其思想顧慮。 “暮秋烈風”,比喻時局艱危。 “昔蹈滄海”, “蹈滄海”也指隱居。 “昔”,恐怕是誤字。這三句是說,正值暮秋烈風天氣,飄泊大海上,心潮滾滾,猶如洶涌起伏的海濤,難以平靜。這里,把歸隱時的思想顧慮,借助比喻、象征手法,寫得非常含蓄,耐人尋味。“攬衣瞻夜”,以下六句是對“心不能安”句的具體描寫,有表現于外的動作,也有潛含于內的心理。“攬衣瞻夜,北斗闌干”是寫動作,即詩人攬衣出戶瞻望星斗來測時間。“星漢照我,去自無他”是寫心理。“星漢”,即銀河。“去”,指隱居。二句說,星漢照我辭官歸隱,本無他念。“奉事二親,勞心可言”點出顧慮。“可言”,即“何言”,就是何待言。二句說,奉養父母雙親,使心勞累何待言。
從“窮達天為”到“名垂千秋”為第四解,集中抒發詩人安貧樂道的思想感情。“窮達天為,智者不愁,多為少憂”三句寫安貧樂道的思想基礎。詩人認為,一個人政治處境的困厄和順適,是由天決定的。因此,明白窮達之理的人,就不會因處境的困頓而犯愁;“不辭躬耕之勞,身雖多為,心自少憂”。“安貧樂道”。以下六句,明確提出“安貧樂道”的主張,并且把莊周和子遐作為自己學習的榜樣。“莊周”,是戰國中期著名的思想家,繼老子之后道家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。“子遐”,究系何人未詳。有的說指樂瑕公,有的說指惠施。
從“飲酒歌舞”至篇末為第五解,寫如何處世才能“得保遐期”。“飲酒歌舞,樂復何須。照視日月,日月馳驅”四句,寫應及時行樂,因日月馳驅如白駒過隙,時不我待。“轗軻人間。何有何無。貪財惜費,此一何愚”四句,寫應任其自然,不要勞神追求。 “轗軻”,本指車行不利,此指人事不順。 “何有何無”,是說有無不必計較。“鑿石見火,居代幾時?為當歡樂,心得所喜”四句,寫應該心神愉快,原因是人生一世,象石頭上敲出的火星一閃即滅一樣,何其短暫。 “居代”,就是居世。“心得所喜”句的“喜”,當讀為“嬉”。“安神養性,得保遐期”二句是第五解的結論。這一解的主要寫法是議論,及時行樂、任其自然、心神愉快三方面是“安神養性”的方法,而“安神養”的目的是“得保遐期”。“遐期”,即高齡, 《禮記》曰:“百年曰期頤”。末二句說,安神養性能夠確保長壽。
《滿歌行》通過詩人對自己的遭遇、志趣、思想、認識的敘述,表現了封建士大夫為遠禍全生而向往隱逸的思想,反映了亂離之世一部分人的精神面貌,有一定的認識意義。
《滿歌行》用敷陳手法,側重剖白抒情主人公的內心世界,意雖不在于塑造形象,但一個封建社會中的忠臣、孝子、高士的形象卻躍然紙上。這是這首詩突出的特點之一。其次,詩中多有議論之處,如對老莊思想、養生之道的闡述等,非常富有理趣。第三,語言精煉,時有閃光的語句,令人拍案叫絕。正如陳胤倩所說:“中多達語,每單作一句,往往生姿。 ‘守此末榮’下入‘暮秋烈風’句甚妙,景物凄凄,動幾許思歸之心。……鑿石得火,迸散忽滅,比壽命,語甚奇。居代字亦新。”
從《滿歌行》所寫的內容來看,基本可以斷定產生于東漢末年。當時社會動蕩不安,外戚、宦官輪流專權,軍閥割據,混戰不已,不僅是社會最下層的貧民百姓遭災遇難,就是士大夫階層也難逃困厄的處境,時時生活在惴惴不安之中,為此而產生了逃避亂世,羨慕躬耕的安貧樂道思想。這首詩就反映了這樣的社會現實及士大夫階層的思想情懷。
《滿歌行》全詩可分為五層。從 “為樂未幾時”至 “誰當我知”九句為第一層,寫時世傾危及自己的憂懼心情。開篇便從遭逢亂世寫起: “為樂未幾時,遭時崄巇,逢此百離。”進入仕途未有多久,就遇到了這險惡的世道,遭到了種種災難。崄巇,本來形容山險峻,這里是指時世傾危。離,同 “罹”,憂也。這里,詩人將自己因遭逢亂世而產生的憂愁心情刻畫出來了,“百離”二字就足以看出其憂之深。“伶丁荼毒,愁苦難為”二句,是說憂愁難以解除。伶丁, 孤獨。荼毒,形容痛苦。為,治病。面對時世崄巇,主人公深感孤獨痛苦,但又無法消除。“遙望極辰,天曉月移”二句是形容其滿腹憂愁,夜不成寐之狀,他遙望極星,直至天亮月沉。極辰,即極星、北辰星。“憂來填心,誰當我知”二句言其愁思無人理解。本來是孤獨痛苦,憂思深深,再加上無人理解,更是憂上加憂了。
從“戚戚多思慮”到“守此末榮”為第二層。描寫主人公對躬耕生活的羨慕。這一層仍是從憂愁寫起: “戚戚多思慮,耿耿殊不寧。”戚戚,憂懼的樣子。《論語 ·述而》: “君子坦蕩蕩,小人長戚戚。”耿耿,心神不寧之狀。詩人整天憂懼,思慮重重,心神不安。何以如此呢?那就是由于時世崄巇,而使之 “禍福無形”。今日還安然無恙,明日就可能大禍臨頭。言外之意是說官場不可久留。這表現了當時士大夫階層普遍的惴惴不安的心理狀態。“唯念古人,遜位躬耕,遂我所愿,以茲自寧”四句,寫其心志。正當詩人為 “禍福無形”而“耿耿不寧”之時,想到了古代高士隱逸躬耕,避世遠禍之事,便產生了躬耕壟畝的心愿,并想要以此來平息心頭的不安。古人“遜位躬耕”是指傳說中的高潔的隱士,如許由等人不慕功名利祿,情愿躬耕隴畝之事。在亂世之時,一些士人常常是想往這種生活。“自鄙棲棲,守此末榮”二句,是對自己仕途生活的否定。棲棲,忙碌不安貌。《論語·憲問》:“丘何為是棲棲者與?”由于詩人羨慕 “遜位躬耕”,因而以自己在官場忙碌為可鄙,整天為了那微不足道的爵位俸祿奔波。詩人由出仕到鄙視仕途,這在思想上是一個極大的變化和轉折。當然,這種變化和轉折乃是由于現實黑暗,“禍福無形”所致。那么由羨慕隱逸躬耕到真正踏上這條道路,還需要一個過程。這在下文得到了進一步展示。
從 “暮秋烈風”到 “勞心可言” 為第三層,寫自己內心的種種顧慮。“暮秋烈風,昔蹈滄海,心不能安。”這一句喻時世艱難。昔,余冠英先生云:“恐是誤字。”蹈滄海,指隱居。這里是說時世傾危,想蹈海隱居,然而心情又難以平靜。他為何“心不能安”?難道還顧戀那“末榮”?顯然不是。既然是“自鄙棲棲”,就應該以歸隱為快。這里,給讀者留下了一個懸念。接著本該寫“心不能安”之由,可詩人卻繼續寫心不安之狀。這樣就更加突出地表現了歸隱時的思想顧慮。“攬衣瞻夜,北斗闌干。星漢照我,去自無他。”在那萬籟俱寂的夜晚,詩人攬衣出戶,瞻望星空,浮想聯翩,最后想到星漢照我辭官歸隱,應當沒有任何顧念。去,指歸隱。之所以還有顧慮,是因為還有奉養雙親之事。“奉事二親,勞心可言”二句,點出了他的顧慮的緣由。就是說除了奉養雙親之事,沒有其他勞心思慮的了。這欲歸隱時之慮非比仕途之憂。這前三層雖然都是在寫憂,但第三層所寫之憂與前兩層顯然有不同的內容。
從“窮達天為”到“名垂千秋”為第四層,寫詩人安貧樂道。“窮達天為,智者不愁,多為少憂。”窮達,是指仕途困厄與顯達。“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善天下”,是古代很多士人遵循的準則。詩人認為“窮達”是上天的安排,非人力所致,聰明之人不會為仕途困厄而憂愁。詩人是以此來安慰自己。接著便提出了他的主張:“安貧樂道,師彼莊周。遺名者貴,子遐同游。往者二賢,名垂千秋。”他主張向莊子和子遐學習,安貧樂道。莊周,戰國時期宋國人,思想家。子遐,此人不詳,余冠英說認為“或是指樂瑕公”。詩人稱贊他們是名垂千古的賢人。
從“飲酒歌舞”到篇末為第五層,寫安神養性。“飲酒歌舞,樂復何須?照視日月,日月馳驅。”馳驅,形容時光迅疾。這四句是寫應該及時行樂。飲著美酒,欣賞著輕歌漫舞,還有什么比這更快樂的呢?時光馳驅,人的一生很快就會過去。正因為如此,才不要有所追求。因而接著寫道:“轗軻人間,何有何無?貪財惜費,此一何愚!”轗軻,同“坎坷”,道路不平貌,比喻不得志。何有何無,是指不必計較有無。人生之路坎坷不平,又何必去計較有無?那些貪財惜費之人是多么愚蠢無知!“鑿石見火,居代幾時?為當歡樂,心得所喜。”這四句在前四句的基礎上進一步寫應及時行樂。鑿不見火,指鑿石冒出火星,一迸即滅,這里是用來比喻時光短促,如同那一閃即逝的火星。居代,即居世。人生短促,居世無多,應該心情愉悅。最后“安神養性,得保遐期”二句,既是第五層的結論,也是整首詩的結論,就是說只有安神養性,才能長命百歲。
從全詩的格調來看,并非十分高亢。詩人追求的是及時行樂,“安神養性”。但詩中描寫了時世的艱難,詩人的遭遇處境,使我們得以很好了解和認識當時社會,了解處于這一社會的士大夫階層的思想及其追求。因而此詩無疑是一篇很值得珍視的佳作。
《滿歌行》能將敘事、議論、抒情融為一體。邊敘事、邊議論,作者的思想也隨之而發。全詩五層,都是如此寫法,因而使詩篇顯得既內容豐富、情趣盎然,又發人深思,耐人尋味。
善用比喻,在詩中也顯得很突出。如以“暮秋烈風”,比喻時世傾危,以“轗軻”喻人生艱難,以“鑿石見火”喻生命短促等等,使詩篇顯得充實生動,增強了感人的藝術魅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