斷腸院落，一簾風(fēng)絮。

[譯文] 讓人斷腸的院子里，只有一簾隨風(fēng)飛舞的柳絮。

[出自] 北宋 周邦彥 《瑞龍吟·章臺路》

章臺路。還見褪粉梅梢，試花桃樹。愔愔坊陌人家，定巢燕子，歸來舊處。

黯凝佇。因念個人癡小，乍窺門戶。侵晨淺約宮黃，障風(fēng)映袖，盈盈笑語。

前度劉郎重到，訪鄰尋里，同時歌舞。唯有舊家秋娘，聲價如故。吟箋賦筆，猶記燕臺句。知誰伴、名園露飲，東城閑步。事與孤鴻去。探春盡是，傷離意緒。官柳低金縷。歸騎晚、纖纖池塘飛雨。斷腸院落，一簾風(fēng)絮。

注釋：

瑞龍吟：周邦彥所創(chuàng)調(diào)。

章臺路：章臺，臺名。秦昭王曾于咸陽造章臺，臺前有街，故稱章臺街或章臺路，其地繁華，妓館林立，后人因以章臺代指妓女聚居之地。

試花：形容剛開花。

愔愔：幽靜的樣子。坊陌：一作坊曲，意與章臺路相近。

定巢燕子：語出杜甫《堂成》詩："暫子飛鳥將數(shù)子，頻來語燕定新巢。"又寇準(zhǔn)《點(diǎn)絳唇》詞云："定巢新燕，濕雨穿花轉(zhuǎn)。"

乍窺門戶：宋人稱妓院為門戶人家，此有倚門賣笑之意。

淺約宮黃：又稱約黃，古代婦女涂黃色脂粉于額上作妝飾，故稱額黃。宮中所用者為最上，故稱宮黃。梁簡文帝《美女篇》："約黃能效月，裁金巧作星。"庾信《舞媚娘》："眉心濃黛直點(diǎn)，額角輕黃細(xì)安。"約，指涂抹時約束使之像月之意。故淺約宮黃即輕涂宮黃，細(xì)細(xì)按抹之意。

前度劉郎：指唐代詩人劉禹錫。劉禹錫《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》詩："紫陌紅塵拂面來，無人不道看花回。玄都觀里桃千樹，盡是劉郎去后栽。"又有《再游玄都觀絕句并引》曰："余貞元二十一年為屯田員外郎，時此觀未有花。是歲出牧連州，尋貶朗州司馬。居十年，召至京師，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，滿觀如紅霞，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。旋又出牧，今十有四年，復(fù)為主客郎中。重游玄都，蕩然無復(fù)一樹，惟菟葵燕麥動搖于春風(fēng)耳，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后游。時大和二年三月。”詩云："百畝中庭半是苔，桃花凈盡菜花開。種桃道士歸何處？前度劉郎今又來。"此處詞人以劉郎自比。

舊家秋娘：這里泛指歌伎舞女。元稹、白居易、杜牧詩中屢有言及謝秋娘和杜秋娘者，蓋謝、杜云云別其姓氏，秋娘則衍為歌妓的代稱。

《燕臺》句：指唐李商隱《燕臺四首》。李曾作《燕臺》詩四首，分題春夏秋冬，為洛陽歌妓柳枝所嘆賞，手?jǐn)嘁聨?，托人致意，約李商隱偕歸，后因事未果。不久，柳枝為東諸侯娶去。李商隱又有《柳枝五首》（并序）以紀(jì)其事。又李商隱《梓州罷吟寄同舍》詩云："楚雨含情皆有托，漳濱臥病竟無憀。長吟遠(yuǎn)下燕臺去，惟有衣香染未銷。"此處用典，暗示昔日情人已歸他人。

露飲：梁簡文帝《六根懺文》："風(fēng)禪露飲"，此借用字面，指露天而飲，極言其歡縱。

東城閑步：用杜牧與舊愛張好好事。杜牧《張好好詩》序云："牧大和三年，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。好好年十三，始以善歌來樂籍中。后一歲，公移鎮(zhèn)宣城，復(fù)置好好于宣城籍中。后二歲，為沉著作述師以雙鬟納之。后二歲，于洛陽東城重睹好好，感舊傷懷，故題詩贈之。"

事與孤鴻去：化用杜牧《題安州浮云寺樓寄湖州張郎中》："恨如春草多，事與孤鴻去。"

官柳低金縷：柳絲低拂之意。官柳，指官府在官道上所植楊柳。金縷，喻指柳條。杜甫《郪城西原送李判官》詩："野花隨處發(fā)，官柳著行新。"牛嶠《楊柳枝》詞："無端裊娜臨官路，舞送行人過一生。"

譯文1：

我又來到章臺路，冬日的梅花悄悄凋謝，春天的桃花開始開放。路上街坊人家還未起來。房上駐窩的燕子，又到返還的時間了。

我不禁暗自想起，當(dāng)年的情景。那個嬌柔的小女孩子，剛剛倚著門戶向外偷看。她的妝化得很淺，天生麗質(zhì)。用彩袖輕掩面容，悄悄微風(fēng)笑語，引人憐愛。

前度成仙的劉郎重到這里，訪問故里尋找秋娘，姝麗，只有舊家的秋娘聲價不變。吟唱詞曲，賦寫詩篇，有人還能記住往日的燕臺詩句?，F(xiàn)在誰能把我陪伴，到名園去開懷暢飲，到東城去閑情逸致游覽一番。一切舊情，都隨孤鴻遠(yuǎn)遠(yuǎn)地飛去，如過眼云煙。此次看訪春天，不曾想，得到的盡是滿面的煙絮，和離情別緒。

譯文2：

繁華的長街上，還能見到將謝的梅花掛在枝頭，含苞欲放的桃花已長滿一樹。街巷里青樓寂無人聲，只有那忙著修巢的燕子，又重新回到去年的舊處。

我沮喪地凝神佇立，尋思那位玲瓏嬌小的舊情人。那日清晨初見時，她恰好倚門觀望。她前額頭上抹著淡淡的宮黃，揚(yáng)起彩袖來遮擋晨風(fēng)，嘴里發(fā)出銀鈴般的笑語。

如今我故地重游，訪問她原來的鄰居，卻無緣與她重聚。見到的是幾位與她同時的歌女，她們還是身價如故。我如今再吟詞作賦，，還清楚地記得她對我的愛慕?？上б寥瞬灰?，還有誰伴我在花園縱情暢飲，誰伴我到城東漫步？歡情舊事都已隨天邊飛逝的孤雁一去不復(fù)返了。幸匆匆回來有意探春，卻盡是離情別緒，感人傷懷。官道旁的柳樹低垂著金黃色的枝條，仿佛為我嘆惜。我騎馬歸來時天色已晚，秋雨綿綿。纖纖雨絲打濕了衣襟，落滿了池塘。那令人傷懷斷腸的院落啊，風(fēng)吹柳絮，滿院狼藉，那門簾上也落滿了濕柳絮。

【譯文三】

章臺路上，還能見到凋謝的梅花掛枝頭，初開的桃花掛滿桃樹。坊陌人家寂靜無聲，忙著安巢的燕子，又重回去年的舊居。

回想當(dāng)年我曾在那里佇立傷神，因念她天真年紀(jì)小憨態(tài)可掬，第一次倚門賣笑，只見那天早晨她淺涂宮黃，揚(yáng)起彩袖遮擋晨風(fēng)，笑語盈盈分外引人注目。

今日我如同劉郎重回，訪問她原來的鄰居，但當(dāng)年和她同時歌舞的，只有以前的秋娘，還風(fēng)韻不減，聲價如故。記得我們當(dāng)年曾吟詩作賦，如今還不忘那些燕臺詩句。但而今還有誰會伴我，在花園里縱情暢飲，在東城郊野悠閑漫步？往事已隨孤鴻遠(yuǎn)去，今日來尋春已全都是，讓人傷心的離情別緒。官柳低垂枝條如金縷，騎馬歸來天色已晚，池塘彌漫綿綿細(xì)雨。讓人斷腸的院子里，只有一簾隨風(fēng)飛舞的柳絮。

【評點(diǎn)】

這是一首相思懷人之作。

上片寫故地重游。開篇以“章臺路”總領(lǐng)，點(diǎn)出情事。隨后以“還見”二字一轉(zhuǎn)，隱沒詞人，為下文作鋪墊。梅花褪粉，桃樹初花，燕子定巢，歸來舊處，都是“還見”的內(nèi)容。章臺、坊陌人家都是詞人當(dāng)年的留戀之地，可現(xiàn)在物是人非，故人尋無蹤跡，讓人倍感傷懷。

中片由“黯凝佇”三字總領(lǐng)，以重筆寫情思，引出下文的輕快詞句，相映生輝。“個人”二句生動地再現(xiàn)了當(dāng)年未失少女純真的“坊陌人”的情態(tài)，隱含著詞人的憐惜之情。下面幾句寫“坊陌人”的服飾、身材、情態(tài)，引出一段情事。“盈盈笑語”和“黯凝佇”形成鮮明對比，引發(fā)深沉感慨。

下片撫今追昔，抒離愁別恨。“前度”句暗示情事，飽含尋而不遇的失落。“訪鄰”四句借鄰人口曲折道出“坊陌人”的悲涼結(jié)局。“吟箋”五句是詞人尋訪不見后追憶往事，為“坊陌人”今昔的巨大落差而悵然感懷。“事與”三句是對這次出行的總結(jié)，點(diǎn)出題旨。詞人心緒難平，歸途中目之所見亦皆是蕭疏凄迷之景，可見心中恨意之深。

這首詞結(jié)構(gòu)嚴(yán)謹(jǐn)，層次分明；纏綿婉轉(zhuǎn)，沉郁頓挫；用語精工典麗，是難得的佳作。

賞析：

本篇是懷人之詞。詞人故地重游，物是人非，想起從前的戀人，內(nèi)心無限惆悵和悲傷。本篇當(dāng)是紹圣四年（1097）周邦彥還汴都任國子主簿之后所作。

章臺路。還見褪粉梅梢，試花桃樹

章臺為舊時長安宮殿名，漢時有章臺街，唐人則以“章臺柳”比擬歌妓。“章臺路”三字，點(diǎn)明地在繁華都市歌伎所居之處。“褪粉梅梢”，“試花桃樹”，點(diǎn)明時令，兼寫風(fēng)景。梅花花期早于桃花，梅花謝了，桃花始開。梅花之艷，不及桃花，故著一“粉”字。“褪粉”、“試花”，用語雅致。“褪粉”，狀其不舍。“試花”，狀其羞怯。明人田藝蘅《香字詩談》云：“花始開曰試花”。“試花”的“試”字，妙不可言：一朵小花新開枝頭，羞澀而又殷切，仿佛是在試探。清真詞里常用這個字，譬如“舊日潘郎，親試春艷”。“試”字，仿佛是清真詞的專利。“還見”二字，不可輕輕忽過，透露的信息乃是舊地重游。

愔愔坊陌人家，定巢燕子，歸來舊處

“愔愔”，是幽深之貌。“坊陌”，即是“坊曲”，唐代制度，妓女所居之地，稱“坊曲”。“定巢燕子，歸來舊處”，寫景兼明時令。“定巢”，是選定位置筑巢。燕子戀舊，習(xí)慣在老地方筑巢。燕子尚知?dú)w來舊處，人當(dāng)如何呢？

黯凝佇。因念個人癡小，乍窺門戶

換片處，筆鋒陡轉(zhuǎn)，果然是觸景生情了。“黯凝佇”，是一下子呆住了，黯然神傷，腦子里一片空白。“因念個人癡小，乍窺門戶”，是回過神來，痛定思痛后的感覺。面對此情此景，想起來的是一個癡心多情的小女子。“乍窺門戶”，是因羞怯而有好奇心，扒著門縫看人。此外，宋人稱娼妓為門戶人家。

侵晨淺約宮黃，障風(fēng)映袖，盈盈笑語

“乍窺門戶”，還是從門縫里看。寫到下三句，視線一下子就打開了，眼前是一片歡聲笑語。“侵晨”，即是拂曉。“宮黃”，就是古代女子涂抹在額上的顏料。“淺約宮黃”，說的是化淡妝。黎明時分，愛美的女孩子們便早早起來了，她們一個個窗前描眉畫妝，不時舉起衣袖遮擋晨風(fēng)，她們的笑聲飄蕩在春日的晨光里。

前度劉郎重到，訪鄰尋里，同時歌舞。唯有舊家秋娘，聲價如故

“前度劉郎”，是用典。劉晨、阮肇曾入天臺山，邂逅仙女。唐代詩人劉禹錫元和十年《詠玄都觀桃花》詩，有云“紫陌紅塵拂面來，無人不道看花回。玄都觀里花千樹，盡是劉郎去后栽。”太和二年又有詩，云“百畝庭中半是苔，桃花凈盡菜花開。種桃道士歸何處，前度劉郎今又來。”周邦彥此處用“前度劉郎”語典，用意正在“重到”時物是人非。“訪鄰尋里，同時歌舞。唯有舊家秋娘，聲價如故。”四句須一氣連讀。故地重游，左鄰右舍都問遍了，當(dāng)年擅長歌舞的青樓姐妹，只有秋娘還是一棵常青樹，為人追捧。“秋娘”，代指歌伎，尤指色藝雙絕者。唐代歌伎，多名“秋娘”，如杜秋娘。“前度”、“舊家”，透露出懷舊的氣息。“聲價如故”的“秋娘”，不是別人，正是我所思念的“乍窺門戶”的“癡小”“個人”阿。聲價雖則如故，奈何人去樓空。

吟箋賦筆，猶記燕臺句。知誰伴、名園露飲，東城閑步

唐代詩人李商隱寫有《贈柳枝》詩：“長吟遠(yuǎn)下燕臺句，惟有花香燃未消。”李商隱在這首詩的序里交待：柳枝是洛中歌伎，因聽見李商隱的親戚李讓山吟詠李商隱的《燕臺詩》，而對李商隱產(chǎn)生愛慕之心。但是后來有情人未成眷屬。“吟箋賦筆，猶記燕臺句。”用的便是這個典故。“吟箋”、“賦筆”同義，都指詩文。這里是說自己還記得寫給她的那些詩句。“東城閑步”用杜牧與張好好的典故：杜牧寫有《張好好詩》，序里交待了自己和張好好的交往過程，張好好后來為人娶走，兩人在洛陽東城相遇，感嘆萬千。“名園露飲”，是說所思念的女子嫁入豪門，自己憂思難忘，常在園中徘徊，直至夜深，露水沾濕了頭發(fā)和衣裳。“知誰伴”，是反詰語氣，意在說無人相伴。

事與孤鴻去。探春盡是，傷離意緒。官柳低金縷

往事仿佛隨著孤單的大雁飛走了。可是故地重游，睹物傷懷，勾起的都是離愁別緒。往事畢竟不能如煙。官道邊柳絲隨風(fēng)低舞，牽動的都是不能忘卻的過去與哀愁阿。“探春”之“探”字好，是不忍觸及而終究還是要觸及。

歸騎晚、纖纖池塘飛雨。斷腸院落，一簾風(fēng)絮

故地重游，久久徘徊，直到傍晚才縱馬歸去。黃昏的時候，有纖纖細(xì)雨飛過池塘。回首令人斷腸的舊時庭院，唯見一簾風(fēng)絮。

關(guān)鍵詞：瑞龍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