眾鳥高飛盡， 孤云獨去閑。
相看兩不厭， 只有敬亭山。
今天我們就來賞讀一下的那首千古名作—《獨坐敬亭山》，詩云：“眾鳥高飛盡，孤云獨去閑。相看兩不厭，只有敬亭山。”
這首五言絕句小品，相信大家非常熟，但我經(jīng)常說，越是熟悉的越往往是陌生的。所謂熟悉的陌生人，道理就在于此。有關(guān)這首詩我們要講幾個問題。
第一個，首先是音韻的一個問題，就是“相看（kān）兩不厭”的這個“看”字，很多人會讀成“相看（kàn）兩不厭”。其實這個“看”字是個多音字，既有kàn又有kān這個音，現(xiàn)代白話中主要是讀kàn，所謂它的本意“看見”嘛。其實這個字從字源學(xué)的角度上來講，它最早的意思是“上面搭著一只手，搭在眼睛上面，然后向遠(yuǎn)處張望的意思。”，所以“看”原來是遙望的意思，最準(zhǔn)確的就是李白說的“遙看瀑布掛前川”，就是“遙看”的意思，但為什么我們會讀“遙看（kān）瀑布掛前川”呢？包括“草色遙看（kān）近卻無”。其實按照詩詞格律的音韻，這個“看”字在詩詞里頭大多的時候，是讀平聲的看（kān）字。這里應(yīng)該有兩個原因，第一，唐音中大概本來就是以讀看（kān）字為主。你像《唐韻》（由唐人孫愐著，時間約在唐玄宗開元二十年（公元732年）之後，是《切韻》的一個增修本，但原書已佚失。）解釋“看”字，音韻的角度就說，“苦寒切”，古代注音叫做“反切法”，苦是聲母k，“寒”就是用它的韻母包括它的音調(diào)，它是個平聲字，那么這個“看”其實最早就應(yīng)該是一個平聲字。包括《集韻》（《集韻》，古代音韻學(xué)著作，共十卷。屬于中國宋代編纂的按照漢字字音分韻編排的書籍。）、《韻會》（《韻會》亦稱《古今韻會舉要》，（元）熊忠撰，忠字子中，昭武人。）、《正韻》（正韻是音韻學(xué)術(shù)語，《洪武正韻》的省稱。），注音又讀“秋寒切”，反切同樣還是注它為平聲字，而且特別注出音“刊”，就是刊物的刊，報刊雜志的刊，所以在唐音里頭就應(yīng)該它主要讀kān這個音。另外，從訓(xùn)詁的角度上來看，“看”最早，我剛才說了，“是把手搭到眼睛上面，向遠(yuǎn)處望，張望、遙望的意思。所以《說文解字》說，“看者，睎也”，又說“睎者，望也”，所以它最初并不是我們說的看見的意思。看見的意思，大概用“視”、“睹”就可以了。但是“看”是要向遠(yuǎn)處望，古人為什么要特別注意向遠(yuǎn)處望呢？是因為早期部落時期，人們特別注意保護(hù)自己的生存資源，所以對于遠(yuǎn)處而來的危險，有特別地警惕。所以你看，“看”作為一個多音字，現(xiàn)在還有看護(hù)、看守、看門人啊這樣的引申義，其實應(yīng)該都是從遙望、遙看這個意思延伸而來。所以在讀古詩的時候，不光是韻腳字，“青鳥殷勤為探看”要讀（kān），其實像“相看kān兩不厭”，包括“遙看kān瀑布掛前川”，“草色遙看kān近卻無”，“卻看kān妻子愁何在”。我們知道，所謂“一三五不論，二四六分明”，在“二四六”的這個押韻位置上，其實盡量讀平聲。當(dāng)然如果不是在“二四六”的押韻位置和韻腳位置上，比如說在其他位置， “看萬山紅遍”，或者“紫陌紅塵拂面來，無人不道看花回”，這個時候就可以讀成仄聲字的看kàn字。大多數(shù)時候，只要是韻腳字或者是在“二四六”上，大多數(shù)時候古詩詞里頭應(yīng)該是讀作kān的。
好，解決了第一個音韻問題，要來解決第二個問題了，那就是“江南詩山”敬亭山。李白曾經(jīng)七上敬亭山，我個人數(shù)一數(shù)，也至少去了五六次了。敬亭山，被稱為“江南詩山”，它在安徽省的宣城，原名是叫做昭亭山。西晉初年，為避司馬昭的諱，所以改“昭”為“敬”。敬亭山屬于黃山的支脈，東西綿亙數(shù)十里，最高峰不過才317米，但“山不在高，有仙則名”。自從謝朓的《游敬亭山》和李白的《獨坐敬亭山》之后，這座“江南詩山”，一下子聲名鵲起。謝朓、李白之后，像白居易、韓愈、杜牧、劉禹錫、王維、孟浩然、李商隱、顏真卿、韋應(yīng)物、蘇東坡、梅堯臣、湯顯祖，還有施閏章（施閏章（1619—1683），清初著名詩人。），這些名家紛紛慕名登臨、吟詩作賦。歷朝歷代文人留下吟誦敬亭山的詩文詞畫數(shù)以千計，敬亭山遂有“江南詩山”的盛名。甚至到抗戰(zhàn)期間，陳毅將軍率部東進(jìn)，途經(jīng)宣城的時候，也寫過一首七絕（《由宣城泛湖東下有感》），詩云：“敬亭山下櫓聲柔，雨灑江天似夢游。李謝詩魂今在否？湖光照破萬年愁”。
其實比之謝朓的《游敬亭山》，李白的這首《獨坐敬亭山》對敬亭山成為江南詩山的影響更大、更為關(guān)鍵。既然李白的這首《獨坐敬亭山》，幾乎可以成為這座著名 “江南詩山”的形象代言，那么第三個問題我們就要來看看這首詩它到底好在哪兒呢？
要理解一首詩真正的好處，我們在前面反復(fù)說過，除了訓(xùn)詁、音韻、典故、字意的解讀之外，其實最重要的要知人論詩，知人論事。關(guān)于李白的這首《獨坐敬亭山》到底寫在什么時間，其實在文學(xué)史上爭議頗大。一種觀點認(rèn)為，李白的這首詩應(yīng)該作于天寶十二年，也就是公元753年。那一年李白受從弟李昭的邀請，第一次來到宣城，李昭當(dāng)時任宣州長史。所以來宣城之前，李白曾作《寄從弟宣州長史昭》，其中說“爾佐宣城郡，守官清且閑。常夸云月好，邀我敬亭山”。既然有“常夸云月好，邀我敬亭山”之句，那么青蓮居士來到宣州之后，獨坐敬亭山，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。當(dāng)然，也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。因為李白那時人到中年，盛名天下，既然當(dāng)?shù)氐墓賳T還有他的族弟都熱情地邀他來敬亭山，他又怎么會是獨坐敬亭山呢？所以另一種觀點認(rèn)為，這首詩應(yīng)該作于唐肅宗上元二年，也就是公元761年，而這一次則是飽經(jīng)流離、戰(zhàn)亂與冤屈的李太白最后一次登敬亭山。這時他再沒有友朋如云的繁華、迎來送往的喧囂，在無限寂寞中才有了獨坐敬亭山。那么這兩種說法，到底哪一種比較合情合理呢？我們還是從文本出發(fā)，來看看這首詩吧。
“眾鳥高飛盡，孤云獨去閑。”你看那高飛的鳥兒啊，飛去遠(yuǎn)方，無影無蹤，而天邊的孤云，也獨自飄去，仿佛自在悠閑。這里的“眾鳥”與“孤云”，雖然不失生動的形象，但詩人獨坐之時鳥飛云散，閑與盡中卻有著無情的內(nèi)涵。就像愛酒的太白，也曾經(jīng)慨嘆“花間一壺酒，獨酌無相親”。既然鳥與云都是無情而不相親者，那么又有誰能來安撫詩人那顆鮮活、孤寂、又玲瓏剔透的赤子之心呢？神來之處，正是這種尋找知己的答案。
“相看兩不厭，只有敬亭山。”。你看著我，我看著你，彼此之間永不相厭，大概也只有我和眼前的敬亭山了。這個答案實在是意料之外，但回頭一想?yún)s又是情理之中、妙不可言。想來辛稼軒后來那句“我見青山多嫵媚，料青山見我應(yīng)如是”，大概也是從太白這句“相看兩不厭，只有敬亭山”這里得到的靈感吧。一般解讀 “相看兩不厭，只有敬亭山”這一聯(lián)名句，都說詩人用了浪漫主義的手法，將敬亭山人格化、個性化、擬人化，這體現(xiàn)了李白的想象之妙、運筆之奇，是一種詩詞中極高的修辭手法。當(dāng)然像這種說法也沒什么錯，但我覺得這樣解詩的話，完全就是隔靴搔癢。尤其是讓孩子在學(xué)詩，體味詩詞的過程中，失去了詩味。
其實李白能寫出“相看兩不誤，只有敬亭山”，最偉大的意義不在于用了什么樣的修辭手法，而在于他真的找到了山水的靈魂，找到了敬亭山的靈魂。山水是有靈魂的，人類不要妄自尊大，以為自己是萬物之靈長，以為只有人類才可以俯瞰一切，其實一山一水、一草一木，和我們?nèi)祟愐粯樱加兴麄冏约旱撵`魂。當(dāng)然這種靈魂可能不是生物學(xué)意義上的，它可能是哲學(xué)意義上或者說是玄學(xué)意義上的，但是只有能體悟到山水和自然的靈魂，你才能真正體悟到“相看兩不厭，只有敬亭山”的妙境。
其實說到這一點，李白的這首《獨坐敬亭山》就和我們前面講過的柳宗元的那首《江雪》，其實是有共通之處的。雖然《江雪》所體現(xiàn)的詩人的困境、悲苦、逼仄、孤獨，遠(yuǎn)較于李白，但你看“千山鳥飛絕，萬徑人蹤滅”，鳥也不見，人也不見，本質(zhì)上和“眾鳥高飛盡，孤云獨去閑”，都是為了達(dá)成一個清空的效果，即摒除一切喧囂或生機，或讓喧囂成為一種沉淀的背景，從而讓詩人精神的自我也就是詩里的靈魂凸顯出來，“孤舟蓑笠翁，獨釣寒江雪”。那個“孤舟蓑笠翁”毫無疑問就是柳宗元精神的自我。“獨釣江雪”，也就是與江天相對，從而在一個封閉的環(huán)境中，找回詩人在現(xiàn)實困境中的靈魂。所以寫完《江雪》之后，柳宗元繼而開始創(chuàng)作著名的《永州八記》，在山水中，與天地自然“相看兩不厭”，從而達(dá)成與自我、與命運的和解。李白也是這樣，在“眾鳥高飛盡，孤云獨去閑”之后，在喧囂的現(xiàn)實成為生命的背景之后，他在對面的敬亭山里，對面的青山里，找到一個知己的靈魂，于是他也就在敬亭山的靈魂里找回了自己那顆自由自在的赤子之心。當(dāng)然，李白的《獨坐敬亭山》和柳宗元的《江雪》道雖相同，但李白的性格和他詩里的情緒，卻要輕松灑脫得多。所以我個人認(rèn)為，有關(guān)這首詩的創(chuàng)作時間，最后一次來敬亭山所作，這時候離李白去世只有一年，而經(jīng)過永王之獄、流放之難，李白孤獨凄楚的心境和這首《獨坐敬亭山》雖然也孤獨，但有著孤獨中的輕靈與空靈的那種感覺并不能絲絲入扣。當(dāng)然，和他第一次盛名之下來到敬亭山，所擁有的繁華與喧囂也不般配。所以我覺得完全有可能是在他七次來敬亭山中間，某一次相對輕松的心情下信筆所作。當(dāng)然，即使是第一次受朋友的邀請，受推崇的時候，也可以在某一段時間自己獨自上的敬亭山，而寫下這樣經(jīng)典的瞬間。又或者最后晚年凄苦之時偶然灑脫，也有可能寫下這樣經(jīng)典的瞬間。因為李白的性格本來就是無限超越與瀟灑的，他是“謫仙人”嘛！只是錯來了人間。
我也有很多次來到宣城，登上李白愛登高遠(yuǎn)望遠(yuǎn)的謝眺北樓，看“江城如畫里，山曉望晴空”，看“兩水夾明鏡，雙橋落彩虹”。也曾很多次獨上敬亭山，感慨李白的獨坐樓離敬亭山中的玉真公主塑像不過半里之遙。事實上還有一種說法，說李白屢上敬亭山，是為了在他一生中曾經(jīng)給予他重要幫助的玉真公主。而李白、王維和玉真公主的關(guān)系，也是唐史中眾說紛紜、莫衷一是的熱門話題。所以去年秋天我去敬亭山的時候，還在玉真公主像前深深感慨。敬亭山中落葉紛紛，相看不厭，憑誰銷魂，青蓮摩詰，何曾到此，昌明于今，獨嘆玉真。
人世間的恩怨情仇，總會像云卷云舒一樣，隨“眾鳥高飛盡”，隨“孤云獨去閑”。任世事浮沉，任現(xiàn)實劫難，只要擁有一顆赤子之心，我們終究可以保有自己鮮活的靈魂，與一片山，一川水，一棵樹，“相看兩不厭”。
其實也不只是敬亭山啊，只要你像太白那樣在萬丈紅塵里從未真正地淪陷，你就一定能在天地間找到自己靈魂的知己。“我來菩提樹下，非為打坐，非為參禪，剩下的慵懶與沉默，涂滿了我的嘴唇，我不能說出哪一個你是我的愛人。我喜歡你是你、我是我的時候，我們是兩顆穿過黑暗，彼此默默凝望的星辰。”
關(guān)鍵詞：古詩詞,李白
